《 蝶戀花》
花褪殘紅青杏小 燕子飛時 綠水人家繞
枝上柳綿吹又少 天涯何處無芳草
牆裡鞦韆牆外道 牆外行人 牆裡佳人笑
笑聲不聞聲漸悄 多情卻被無情惱
~蘇東坡~
那年小康17歲，莉莉16歲。他們從兒時就兩小無猜，同住在一個眷村裏，而且就在同一條巷子裏。
小康的父親是位退役榮民，一直到45歲才娶妻生下了他，平時在鄰近的市場擺攤，賣些臘腸臘肉之類的，母親則在家裏幫人帶小孩。莉莉從小就彈了一手好琴，她的父親是名少校，在眷村裏算是小有名氣，琴棋書畫多有涉獵。
莉莉的家是一棟磚瓦矮房子，高高的一棵香椿樹是她家的標誌，四周一片等人齊高的圍牆圈住，牆頭則竄出一排桃花李花的樹枝叢。小康要找莉莉時，必須踮起腳尖才能往裏頭窺，或者只要站在牆外聽著牆內傳出的小奏鳴曲，小康就知道莉莉在家，他就會坐在莉莉家對面的那顆大石頭上等著，直到莉莉練完琴，出門跑腿幫媽媽買瓶醬油，小康才有機會和莉莉聊上幾句，他就陪著莉莉一路走到小商店，再循著回頭路送她回家。
每天上學時，是小康最感快樂的時光，因為他可以光明正大地等在莉莉家門口，可以開懷暢談地和莉莉說起學校的事。小康從巷尾出來後一定站在莉莉家門口守候，兩人再一同經過籃球場，穿過市場的重重人群，來到眷村門口等候公車的到來。
但是這不過二百公尺的路程，小康則要走得有些臉紅心跳。首先經過雜貨店時，黃大媽就會故意探出頭來，拋個曖昧的眼神，嘴角揚起看好戲的笑意，看看小康，接著再把眼光移往莉莉身上打量。經過早餐店時，炸著油條的陳伯伯這時就會停下工作，趕忙隨手拿起包子饅頭往小康的懷裏塞，再隨口丟下一句：「別讓女朋友餓著了。」接著就會聽到店裏傳來一陣笑聲。好不容易來到公車站牌，只見一群同眷村的鄰居朋友開始交頭接耳，一面裝鬼臉又一面往他們身上瞧。小康也擔心莉莉會感到難為情，總是護著她說：「別理他們！」然後作勢要槌打那群愛作弄的朋友。
其實打從上高中後，小康心裏就一直偷偷喜歡著莉莉。每次經過莉莉家，小康都會特意停下來，有時他會聽到莉莉就坐在院子裡和媽媽談起同學的事，嘹亮清脆的笑聲就越過牆頭傳到小康的耳裡。莉莉的笑聲有時高亢，有時低脆，小康聽著聽著心頭就跟著盪漾起來。晚上八點正是莉莉的練琴時間，小康只要做完功課，就會悄悄來到莉莉家的圍牆外，聽著她斷斷續續來來回回的彈著同一個旋律。
這一晚，小康又準時來到牆下，但是好一會兒都不曾傳來熟悉的鋼琴聲，沒多久小康彷彿聽到了一陣陣啜泣聲，那是莉莉的聲音，小康心裡感到不安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？他的腳不停的跳高想往裡面瞧，他看見莉莉的父親就站在她面前，莉莉則委屈地像一隻小鳥窩在沙發裡哭泣。小康見狀不停揣度著，是莉莉考試成績不理想？還是鋼琴練得不夠好？小康找不到一個合理的說法，他只好垂頭喪氣地回家，心想等明天上學時再找莉莉問個詳細吧！
那個晚上小康一直輾轉難眠，好不容易熬到天亮，小康匆匆地洗臉刷牙穿上制服，就拿起了書包往外衝。今天他早到了十分鐘，他來回不停踱步，可是過了平常應該出門的時間還是沒見到莉莉出來，小康鼓起勇氣用力敲門，門終於開了，出來應門的是莉莉的母親，小康問：「伯母好，我是來接莉莉上學的。」只見莉莉的母親表情冷淡地回了一句：「今天起莉莉會由他爸爸接送上學，以後你不要再來了。」接著門重新關上，留下滿臉錯愕的小康獨自站在牆外。
那天起，小康就不容易再見到莉莉，即使看見莉莉在雜貨店幫媽媽買醬油，莉莉也是頭低低不說一句話，馬上轉身往家裏的方向快步離開。直到小康高中畢業前，莉莉都沒再跟他說起任何一句話。
幾年過去，小康已是個大學生了。這陣子晚春時刻趁著三天的假期，小康回到了老家探望父親。在過去的日子裡，小康和莉莉相繼從高中畢業，聽父親說莉莉後來考上了音樂系，這陣子剛好也回到了眷村裏，身旁卻多了個年輕人。
這天，小康下了公車，沿著熟悉的市場雜貨店和籃球場，一路走到了眼前的巷子口。他有點遲疑地在那片牆外站了一會兒，不知是他長高了，還是牆變矮了，莉莉家好熱鬧，所有的歡笑聲是那麼清晰地，毫無阻礙地漫過牆頭，宣洩而來。而那些歡笑聲一時變得好豐富，有伯父的伯母的，當然還有那個經常在小康心裏迴響的莉莉的笑聲，可是小康再仔細聽，這裏面還包含著一位從未出現低沉的陌生的男人的聲音，沒錯，是一位年輕有朝氣的男人的笑聲。這時小康明白了，陪著莉莉回家的就是這位幸運的人吧！小康吸了一口氣，灑脫地笑了一聲，轉身抬起腳開始往家裏的方向邁進，走了幾步後，他突然回頭又來到這片牆下，他對著牆心裏默念著：「莉莉，我又來了，正站在妳家牆外，你當然不會知道我的出現，因為你鈴朗的笑聲早已蓋過牆外行人的腳步聲，我祝福妳不再哭泣，永遠幸福。」
小康抬頭望望天空，一羣燕子在天空盤旋，莉莉家的桃樹李樹也紛紛結了果子，小康知道毋須再久留，於是他收拾好心情，頭也不回地走開了。此刻牆內的笑聲依舊如浪，而牆外行人的跫音漸漸遠離。而小康每走一步，笑聲也隨著距離的拉遠而漸小，最終消失在飄滿飛絮的半空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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